家乡记录

我故乡的早晨,向来是被雾裹着的。天色未明时,雾气便像梦一般从江上漫延过来,悄悄淹没田埂,缠绕老树,又浸透了青石板铺就的小街。我常常蜷在铺着凉席的竹床上,听外面隐约传来的吆喝声:“卖——豆——腐啰——”声音像从雾深处游来的鱼儿,悠长又分明。待雾色稍薄,我便溜出门去。晨光微露,街边却已然生动起来:卖鱼人麻利地刮着鳞片,鱼腥气混着水汽扑面而来;卖菜的老婆婆守着一筐筐水灵灵的青菜,沾着露水的绿叶鲜嫩欲滴;卖米糕的小贩掀开笼屉,一股热腾腾的甜香裹着白气便直撞进怀里,香气浓烈得仿佛可以咬住……我每每将零钱塞给摊主,捧着热乎乎的米糕边吃边走,米糕的甜糯在舌尖上融化开来,心里也升腾起一种熨帖的暖意,仿佛被这热闹的市井烟火气完全包裹住了。 我家老宅门前,蹲踞着两尊石狮子,它们被时光摩挲得异常光滑,石面上渗着深色的水痕,仿佛它们也如活物般会呼吸,会淌汗。迈进那扇沉重的木门,便是一个小小的天井。青砖铺地,砖缝里嵌着茸茸的青苔,每逢落雨,檐角滴下的水珠便轻轻敲打着砖面,溅起微小的水花,发出清亮的声音。天井中央,置着一口古老的石缸,缸沿上爬着墨绿的苔衣,里面养着几尾红鱼,尾巴摆动,在水下划出悠然的弧线。太阳光落下来时,光柱便斜斜地跌入天井,缸中鱼鳞金光点点,缸壁也映出粼粼的波影——仿佛缸里盛的不是水,而是一泓浮动的碎金。 老宅深处,还住着我的阿太。她总爱坐在后厢房临窗的竹椅上,阳光晒得竹椅发烫,她的白发也染上暖色。她戴着一副细框的老花镜,就着这光亮,一针一线细细地纳着鞋底。那针线篾筐里,针线、顶针、粉饼、布头……挤挤挨挨地塞满了整个空间。我常常凑过去,看她布满皱纹的手灵巧地上下翻飞。她有时会停下针线,从那只宝贝似的铁皮饼干盒里,摸出一块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冰糖递给我。那冰糖在嘴里慢慢融化,甜得绵长而清澈,那滋味至今仍在我舌尖萦绕,仿佛阿太的慈爱也一同化进了这甜味里。 故乡的夏夜,是纳凉人用蒲扇摇出来的。吃过晚饭,街坊们便三三两两搬出竹椅,聚在巷口的老樟树下。老人们摇着蒲扇,慢悠悠地讲古,讲那些神仙鬼怪、陈年旧事。孩子们则追逐嬉闹,笑声在巷子里乱窜。萤火虫提着小小的灯笼,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地飞。我们便追着那点点的绿光跑,追到田埂边,追到小河边。小河的水声潺潺,萤火虫的光点倒映在水中,如同天上的星星落进了水里,上下浮沉,光影交织,竟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天,哪里是水了。 那时,街角有个剃头匠,姓张。他剃头挑子上的铜盆锃亮,能照出人影。剃头时,他总爱哼些不成调的小曲,手里的剃刀却像长了眼睛,贴着客人的头皮游走,利落干净。他剃完头,还会给人掏耳朵。我常看见客人闭着眼,歪着头,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神情,像是很痛,又像是极舒服。每每有人打趣他,他便一梗脖子:“哼,我掏过的耳朵,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哩!”那神气,仿佛他握着的不是小小耳挖勺,而是什么号令天下的权杖。 村东头还有一位赤脚医生,姓李,脸上总挂着温和的笑。他诊所的玻璃罐里,常年泡着各种古怪的药酒,颜色深褐,里面浮沉着蛇或蜥蜴的标本。谁家孩子半夜发高烧,或者老人犯了老寒腿,家里人便急急去敲他的门。无论多晚,他总会提上那个磨得发亮的旧药箱,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。昏黄的灯光下,看他给病人打针、开药,神情专注,动作沉稳,那样子竟让病痛也似乎减轻了几分。他药箱里散发出的那股混合着酒精、草药和岁月尘埃的特殊气味,成了我们童年记忆里关于“病愈”的安心符号。 街尾住着一位卖豆腐的婆婆,我们都叫她“豆腐阿婆”。她做的豆腐,白嫩细腻,远近闻名。每天清晨,天还没大亮,她作坊里的石磨就“吱呀吱呀”地响起来了,那声音单调而执着,像一首古老的晨曲。她常年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,双手因为常年浸泡在豆浆里,显得有些浮肿发白。她的豆腐担子一上街,不消吆喝,很快就会被围住。人们递上碗碟,她熟练地操起薄薄的铜片刀,轻轻一划,一块方方正正、颤颤巍巍的豆腐便落入碗中,淋上一点酱油,再撒上几粒葱花,那滋味,清清爽爽,豆香满口,仿佛把清晨最纯净的气息都凝在了里面。 故乡的春天,田埂上开着不知名的野花,紫的、黄的、白的,星星点点。孩子们放学后,会挎着小竹篮去田边挖荠菜。春雨初歇,泥土松软湿润,带着清新的土腥气。荠菜藏在嫩绿的麦苗或油菜底下,叶片贴着地皮生长。蹲下身,仔细辨认,用小铲子轻轻一挑,连根带起,抖掉泥土,丢进篮子里。不一会儿,篮底便铺上了一层鲜嫩的绿。提回家,母亲洗净,用开水一焯,切碎,拌上香干丁和麻油,便是春日饭桌上最清爽可人的滋味。 夏日午后,蝉鸣聒噪得如同沸水。我们一群孩子,顶着烈日,跑到村后的小溪里摸鱼。溪水清凉,刚刚没过小腿肚。水底铺着圆溜溜的鹅卵石,踩上去滑溜溜的。赤脚踩进水里,一股沁凉从脚底板直冲头顶,瞬间驱散了暑热。我们弯着腰,瞪大眼睛,盯着清澈的水底。小鱼儿灵活得很,影子在水底的石缝间一闪,便不见了。有时运气好,能摸到一条滑溜溜的小鲫鱼,或者几只小河虾,在掌心里蹦跳挣扎。我们把“战利品”装进带来的玻璃瓶里,带回家养着,看着小鱼小虾在清水里游弋,便是整个夏天里最得意的收藏。 秋天,稻子熟了。田野里一片金黄,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头。风吹过,稻浪翻滚,沙沙作响,送来阵阵新谷的清香。大人们忙着收割,打谷场上,脱粒机昼夜轰鸣,饱满的谷粒像金色的雨点一样欢快地跳落。稻草被扎成一个个巨大的草垛,堆在田边场院,像一座座金黄的小山,散发出干燥温暖的草香。夕阳西下,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,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意。饭桌上,新米煮的饭,粒粒晶莹,饭香扑鼻,不用菜也能吃上两大碗。那新米的甜香,是土地最慷慨的馈赠,是汗水结出的最踏实的芬芳。 冬日的清晨,瓦当上常常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,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银光。天气虽冷,孩子们却不怕,呼朋引伴地在空旷的打谷场上疯跑、追逐,小脸冻得通红,嘴里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地消散在清冽的空气里。若是夜里下了一场小雪,那便是孩子们的节日了。薄薄的积雪覆盖了屋顶、草垛和远处的田野,世界变得安静而纯洁。我们堆雪人,打雪仗,小手冻得通红发僵也不愿回家。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和清脆的笑声,那是冬天最喧闹又最干净的画幅。跑累了,便跑回家,围在炭盆边,伸出冻僵的小手烤火。炭火红红的,散发出暖烘烘的热气,烤得人浑身舒坦。奶奶有时会埋几个小红薯在炭灰里,不多时,诱人的甜香便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,勾得人直咽口水。扒拉出来,顾不得烫手,一边吹气一边迫不及待地掰开,金黄的瓤冒着热气,咬上一口,又香又甜又烫,那滋味,能把整个冬天的寒气都驱散得无影无踪。 许多年后,我重回故里。石狮子依然蹲守门边,天井里的石缸却空了,缸壁上积了厚厚的灰尘,曾经的金鳞红影,已随流水一同逝去。我立于缸边,只照见自己模糊的倒影,仿佛岁月也在我脸上沉积了一层灰。阿太的饼干盒锈迹斑斑,孤零零地躺在蒙尘的角落里,再也不会变出甜甜的冰糖了。巷口的老樟树还在,树下却再难见到摇着蒲扇讲古的老人,只有风穿过枝叶的寂寞声响。张剃头匠的铜盆不知去向,李医生的药箱也已蒙尘,那些曾带来健康与整洁的器物,如今都沉默在遗忘的角落。豆腐阿婆的石磨早已喑哑,那“吱呀”声连同豆腐的清香,一同消散在时光的缝隙里。土地庙旧址上建起了棋牌室,里面传出麻将牌碰撞的哗哗声,代替了往昔的香火与虔诚的祝祷。 我翻出阿太那只旧饼干盒,拂去灰尘,打开。里面没有冰糖,只有几枚早已过时的塑料发夹,一枚磨损的顶针,还有几张泛黄模糊的老照片——照片上的人穿着旧式衣装,对着镜头拘谨地笑着,笑容里有一种属于那个年代的笨拙与真诚。 我轻轻盖上盒盖,那微弱的声响像一声叹息。 故乡的晨雾、米糕的甜香、石缸的波光、纳凉的夜话、剃头匠的铜盆、豆腐阿婆的豆香、田埂上的野花、溪水的清凉、新米的芬芳、冬日的炭火……这些碎片,如同阿太饼干盒里珍藏的旧物,早已被时光嚼碎,又在我心底深处沉淀、结晶,变成另一种永恒。 当我们在水泥森林里穿梭,被霓虹与喧嚣包围,蓦然回首,那被时间嚼碎的故乡,却在记忆的幽谷里固执地散发着微光——它提醒我们,生命最初的甜与暖,并非来自远方宏大的图景,而是源自那些微小、温热、带着尘土与烟火气的日常印痕。 我究竟在怀念什么呢?或许,是怀念一种被完整包裹的滋味,是怀念自己最初被世界温柔接纳的那副模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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